四
在前三章里,我们说明了“儒”的来历。儒是殷民族的礼教的教士,他们在很困难的政治状态之下,继续保存着殷人的宗教典礼,继续穿戴着殷人的衣冠。他们是殷人的教士,在六七百年中渐渐变成了绝大多数人民的教师。他们的职业还是治丧,相礼,教学;但他们的礼教已渐渐行到统治阶级里了,他们的来学弟子,已有周鲁公族的子弟了(如盘剥、何忌,南宫适);向他们问礼的,不但有各国的权臣,还有齐鲁卫的国君了。
这才是那个广义的“儒”。儒是一个古宗教的教师,治丧相礼之外,他们还要做其他的宗教职务。《论语》记孔子的生活,有一条说:
乡人傩,“孔子”朝服而立于阼阶。
傩是赶鬼的仪式。《檀弓》说:
岁旱,穆公召县子而问焉,曰,“天久不雨,吾欲暴尪而奚若?”曰,“天久不雨而暴人之疾子,毋乃不可与?”“然则吾欲暴巫而奚若?”曰,“天则不雨而望之愚妇人,于以求之,毋乃已疏乎?”“徙市则奚若?”曰“天子崩,巷市七日。诸侯薨,巷市三日。为之徙市,不亦可乎?”
县子见于《擅弓》凡六次,有一次他批评子游道:“汰哉叔氏,专以礼许人!”这可见县子大概也是孔子的一个大弟子(《史记·仲尼弟子传》有县成,字子祺。《檀弓》称县子琐)。天久不雨,国君也得请教于儒者。这可见当时的儒者是各种方面的教师与顾问。丧礼是他们的专门,乐舞是他们的长技,教学是他们的职业,而乡人打鬼,国君求雨,他们也都有事,——他们真得要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了。《论语》记达巷党人称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孔子对他的弟子说:
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论语》又记: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欤?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因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儒的职业需要博学多能,故广义的“儒’为术士的通称。
但这个广义的,来源甚古的“儒”,怎样变成了孔门学者的私名呢?这固然是孔子个人的伟大成绩,其中也有很重要的历史的原因。孔子是儒的中兴领袖,而不是儒教的创始者。儒教的伸展是殷亡以后五六百年的一个伟大的历史趋势;孔子只是这个历史趋势的最伟大的代表者,他的成绩也只是这个五六百年的历史运动的一个庄严灿烂的成功。
这个历史运动是殷遗民的民族运动。殷商亡国之后,在那几百年中,人数是众多的,潜势力是很广大的,文化是继续存在的。但政治的势力都全在战胜的民族的手里,殷民族的政治中心只有一个包围在“诸姬”的重围里的宋国。宋国的处境是很困难的;我们看那前八世纪宋国一位三朝佐命的正考父的鼎铭:“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这是何等的柔逊谦卑!宋国所以能久存,也许是靠这种相传的柔道。周室东迁以后,东方多事,宋国渐渐抬头。到了前七世纪的中叶,齐桓公死后,齐国大乱,宋襄公邀诸侯的兵伐齐,纳齐孝公。这一件事成功(前六四二)之后,宋襄公就有了政治的大欲望,他想继承齐桓公之后作中国的盟主。他把滕子、婴齐捉了;又叫邾人把鄫子捉了,用鄫子来祭次睢之社,“欲以属东夷”。用人祭社,似是殷商旧俗。《左传》昭公十年,“季平子伐莒,取郠,献俘,始用人于亳社。”这样恢复一个野蛮的旧俗,都有取悦于民众的意思。宋襄公眼光注射在东方的殷商旧土,所以要恢复一个殷商宗教的陋俗来巴结东方民众。那时东方无霸国,无人与宋争长;他所虑者只有南方的楚国。果然,在盂之会,楚人捉了宋襄公去,后来又放了他。他还不觉悟,还想立武功,定霸业。泓之战(前六三八),楚人大败宋兵,宋襄公伤股,几乎做了第二次的俘虏。当泓之战之前,大司马固谏(大司马是公子目夷,即子鱼。“固”是形容“谏”字的副词。杜预误解“固”为公孙固,《史记·宋世家》作子鱼谏,不误)曰:“天之弃商久矣。君将兴之,弗可赦也已。”(杜预误读“弗可。赦也已。”此五字当作一句读。子鱼先反对襄公争盟。到了将战,他却主张给楚兵一个痛快的打击,故下文力主趁楚师未既济时击之。丁声树先生说“弗”字乃“不之”二字之合。此句所含“之’字,正指敌人。既要做中兴殷商的大事,这回不可放过敌人了。)
这里忽然提出复兴殷商的大问题来,可见宋襄公的野心正是一个复兴民族的运动。不幸他的“妇人之仁”使他错过机会;大败之后,他还要替自己辩护,说,
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
“亡国之余”,这也可见殷商后人不忘亡国的惨痛。三百年后,宋君偃自立为宋王,东败齐,南败楚,西败魏,也是这点亡国遗憾的死灰复燃,也是一个民族复兴的运动。但不久也失败了。殷商民族的政治的复兴,终于无望了。
但在那殷商民族亡国后的几百年中,他们好像始终保存着民族复兴的梦想,渐渐养成了一个“救世圣人”的预言,这种预言是亡国民族里常有的,最有名的一个例子就是希伯来(犹太)民族的“弥赛亚”(Messiah)降生救世的悬记,后来引起了耶稣领导的大运动。这种悬记(佛书中所谓“悬记”,即预言)本来只是悬想一个未来的民族英雄起来领导那久受亡国苦痛的民众,做到那复兴民族的大事业。但年代久了,政治复兴的梦想终没有影子,于是这种预言渐渐变换了内容,政治复兴的色彩渐渐变淡了,宗教或文化复兴的意味渐渐加浓了。犹太民族的“弥赛亚”原来是一个复兴英雄,后来却变成了一个救世的教主,这是一变;一个狭义的,民族的中兴领袖,后来却变成了一个救度全人类的大圣人,这一变更远大了。我们现在观察殷民族亡国后的历史,似乎他们也曾有过一个民族英雄复兴殷商的悬记,也曾有过一个圣人复起的预言。
我们试撇开一切旧说,来重读《商颂》的《玄鸟》篇: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
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旗十乘,大糦是承。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
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此诗旧说以为是祀高宗的诗。但旧说总无法解释诗中的“武丁孙子”。也不能解释那“武丁孙子”的“武王”。郑玄解作“高宗之孙子有武功有王德于天下者,无所不胜服。”朱熹说:‘武王,汤号,而其后世亦以自称也。言武丁孙子,今袭汤号者,其武无所不胜。”这是谁呢?殷自武丁以后,国力渐衰;史书所载,已无有一个无所不胜服的“武王”了。我看此诗乃是一种预言:先述那“正域彼四方”的武汤,次预言一个“肇域彼四海”的“武丁孙子——武王”。“大糦”旧说有二:《韩诗》说糦为“大祭”,郑玄训糦为“黍稷”,都是臆说(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误记《商颂·烈祖》有“大糦是承”,训黍稷;又“玄鸟”有“大糦是承”,《韩诗》训为大祭。其实《烈祖》无此句)。我以为“糦”字乃是“囏”字,即是“艰”字。艰字籀文作昤,字损为糦。《周书·大诰》,“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大艰”即是大难,这个未来的“武王”能无所不胜,能用“十乘”的薄弱武力,而承担“大艰”;能从千里的邦畿而开国于四海。这就是殷民族悬想的中兴英雄。(郑玄释“十乘”为“二王后,八州之大国”,每国一乘,故为十乘!)
但世代久了,这个无所不胜的“武王”始终没有出现,宋襄公中兴殷商的梦是吹破的了。
于是这个民族英雄的预言渐渐变成了一种救世圣人的预言。《左传》(昭公七年)记孟僖子将死时,召其大夫曰:
吾闻将有达者,曰孔丘,圣人之后也,而灭于宋。其祖弗父何以有宋而授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三命益共,故其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敢余海。饘于是,鬻于是,以糊余口。”其共也如是。藏孙纥有言曰:“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令其将在孔丘乎?
孟僖子死在阳公二十四年(纪元前五一八),其时孔子已是三十四岁了。如果这种记载是可信的,那就可见鲁国的统治阶级那时已注意到孔子的声望,并且注意到他的家世;说他是“圣人之后”,并且说他是“圣人之后”的“达者”。(适按,《论语》十二,“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于日,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此可以解释“达者”“达人”的普通意象。)孟僖子引臧孙纥的话,臧孙纥自己也是当时人称为“圣人”的,《左传》(襄公二十二年)说:
臧武仲雨过御叔,御叔在其邑将饮酒,曰,“焉用圣人!我将饮酒而已。雨行,何以圣为!”
臧孙纥去国出奔时,孔子只有两岁。他说的“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当然不是为孔丘说的,不过是一种泛论。但他这话也许是受了当时鲁国的殷民族中一种期待圣人出世的预言的暗示。这自然只是我的一个猜想;但孟僖子说,“吾闻将有达者曰孔丘”,这句话的涵义是说:“我听外间传说,将要有一位达人起来,叫做孔丘。”这可见他听见了外间民众纷纷说到这个殷商后裔孔丘,是一位将兴的达者或圣人;这种传说当然与臧孙纥的预言无关,但看孟僖子的口气,好像民间已有把那个三十多岁的孔丘认做符合某种悬记的话,所以他想到那位不容于各国的圣人臧孙纥的悬记,说,“今其将在孔丘乎?”这就是说:这个预言要应在孔丘身上了。这就是说:民间已传说这个孔丘是一位将兴的达者了,臧孙纥也有过这样的话,现在要应验了。
所以我们可以假定,在那多数的东方殷民族之中,早已有一个“将有达者”的大预言。在这个预言的流行空气里,鲁国“圣人”臧孙纥也就有一种“圣人之后必有达者”的预言。我们可以猜想那个民间预言的形式大概是说:“殷商亡国后五百年,有个大圣人出来。”我们试读《孟子》,就可以知道“五百年”不是我的瞎说。孟子在他离开齐国最不得意的时候,对他的弟子充虞说: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公孙丑》下)
在这一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乃是古来一句流行的预言,所以孟子很诧异这个“五百年”的预言何以至今还不灵验。但他始终深信这句五百年的悬记。所以《孟子》最后一章又说:
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尽心》下)
这样的低徊追忆不是偶然的事,乃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传说几百年流行的结果。
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前五五一),上距殷武度的灭亡,已有五百多年。大概这个“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预言由来已久,所以宋襄公(泓之战在前六三八)正当殷亡后的第五世纪,他那复兴殷商的野心也正是那个预言之下的产儿。到了孔子出世的时代,那预言的五百年之期已过了几十年,殷民族的渴望正在最高度。这时期,忽然殷宋公孙的一个嫡系里出来了一个聪明睿智的少年,起于贫贱的环境里,而贫贱压不住他;生于“野合”的父母,甚至于他少年时还不知道其父的坟墓,然而他的多才多艺,使他居然战胜了一个当然很不好受的少年处境,使人们居然忘了他的出身,使他的乡人异口同声的赞叹他:
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
这样一个人,正因为他的出身特别微贱,所以人们特别惊异他的天才与学力之高,特别追想到他的先世遗泽的长久而伟大。所以当他少年时代,他已是民间人望所归了;民间已隐隐的,纷纷的传说:“五百年必有圣者兴,今其将在孔丘乎!’甚至于鲁国的贵族权臣也在背后议论道:‘圣人之后,必有达者,今其将在孔丘乎!”
我们可以说,孔子壮年时,已被一般人认作那个应运而生的圣火了。这个假设可以解决《论语》里许多费解的谈话。如云: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如云: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平?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如云: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这三段说话,我们平时都感觉难懂。但若如上文所说,孔子壮年以后在一般民众心目中已成了一个五百年应运而兴的圣人,这些话就都不难懂了。因为古来久有那个五百年必有圣者兴的悬记,因为孔子生当殷亡之后五百余年,因为他出于一个殷宋正考父的嫡系,因为他那出类拔萃的天才与学力早年就得民众的崇敬,就被人期许为那将兴的达者,——因为这些缘故,孔子自己也就不能避免一种自许自任的心理。他是不满意于眼前社会政治的现状的,
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他是很有自信力的,
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他对于整个的人类是有无限同情心的,
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所以他也不能不高自期许,把那五百年的担子自己挑起来。他有了这样大的自信力,他觉得一切阻力都是不足畏惧的了:“桓魋其如予何!”“匡人其如予何!”“公伯寮其如命何!”他虽不能上应殷商民族歌颂里那个“肇域彼四海”的“武王”,难道不能做一个中兴文化的“文王”吗!
凤鸟与河图的失望,更可以证明那个古来悬记的存在。那个“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传说当然不会是那样干净简单的,当然还带着许多幼稚的民族神话。“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正是他的祖宗的“感生帝”的传说。凤鸟之至,河之出图,麒麟之来,大概都是那个五百年应运圣人的预言的一部分。民众当然深信这些;孔子虽然“不语怪力乱神”,但他也不能完全脱离一个时代的民族信仰。他到了晚年,也就不免有时起这样的怀疑: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春秋》绝笔于获鳞”,这个传说,也应该作同样的解释。《公羊传》说:
自以告者曰,“有麕而角者。”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
《史记》节取《左传》与《公羊传》,作这样的记载:
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孙氏车子鉏商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图,雒不出书,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
孔子的谈话里时时显出他确有点相信他是受命于天的。“天生德于予”“天之本丧斯文也”“天丧予”
“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此等地方,若依宋儒“天即理也”的说法,无论如何讲不通。若用民俗学的常识来看此等话语,一切就都好懂了。《擅弓》记孔子将死的一段,也应该如此看法:
孔子蚤作,负手曳杖,消摇于门,歌曰:
泰山其颓乎?
梁木其坏乎?
哲人其萎乎?
既歌而入,当户而坐。子贡闻之,曰:“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哲人其萎,则吾将安放?夫子殆将病也。”遂趋而入。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夏后氏殡于东阶之上,则犹在阼也。殷人殡于两楹之间,则与宾主夹之也。周人殡于西阶之上,则犹宾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之间。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盖寝疾七日而殁。
看他将死之前,明知道那“天下宗予”的梦想已不能实现了,他还自比于泰山梁木。在那”明王不兴,天下其孰能宗予”的慨叹里,我们还可以听见那“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古代悬记的尾声,还可以听见一位自信为应运而生的圣者的最后绝望的叹声。同时,在这一段话里,我们也可以看见他的同时人,他的弟子,和后世的人对他的敬仰的一个来源。《论语》记那个仪封人说:
二三子何患于丧(丧是失位,是不得意)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论语》又记一件很可玩味的故事: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焉。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孔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南宫适是孟僖子的儿子,是孔子的侄女婿。他问这话,隐隐的表示他对于某方面的一种想望。孔子虽不便答他,很明白他的意思了。再看《论语》记子贡替孔子辩护的话:
仲尼,日月也。……人虽欲自绝,共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及也!
这是当时的人对他的崇敬。一百多年后,孟子追述宰我、子贡、有若赞颂孔子的话,宰我说:
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
子贡说:
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
有若说:
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皇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夫子也。
孟子自己也说:
自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后来所谓“素王”之说,在这些话里都可以寻出一些渊源线索。孔子自己也曾说过: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
这就是一个无冠帝王的气象。他自己担负起文王以来五百年的中兴重担子来了,他的弟子也期望他像“禹稷耕稼而有天下”,说他“贤于尧舜远矣”,说他为生民以来所未有,这当然是一个“素王”了。
孔子是一个热心想做一番功业的人,本来不甘心做一个“素王”的。我们看他议论管仲的话: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这一段话最可以表示孔子的救世热肠,也最可以解释他一生栖栖皇皇奔走四方的行为。《檀弓》记他的弟子有若的观察:
昔者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贫也。
《论语》里有许多同样的记载: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予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欤?”
《论语》里记着两件事,曾引起最多的误解。一件是公山弗扰召孔子的事:
公山弗扰以费叛,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一件是佛肸召孔子的事: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日:“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佛肸是晋国赵简子的中牟邑宰,据中牟以叛),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后世儒者用后世的眼光来评量这两件事,总觉得孔子决不会这样看重两个反叛的家臣,决不会这样热中。疑此两事的人,如崔述(《洙泗考信录》卷二),根本不信此种记载为《论语》所有的;那些不敢怀疑《论语》的人,如孔颖达(《论语正义》十七),如程颐、张栻(引见朱熹《论语集注》九),都只能委曲解说孔子的动机。其实孔子的动机不过是赞成一个也许可以尝试有为的机会。从事业上看,“吾其为东周乎?”这就是说,也许我可以造成一个“东方的周帝国”哩。从个人的感慨上说,“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这就是说,我是想做事的,我不能像那串葫芦,挂在那儿摆样子,可是不中吃的。这都是很近情理的感想,用不着什么解释的。(王安石有《中牟》诗:“颓城百雉拥高秋。驱马临风想圣丘。此道门人多未悟,尔来千载判悠悠。”)
他到了晚年,也有时感慨地的壮志的消磨。最动人的是他的自述: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这寥寥两句话里,我们可以听见一个“烈士暮年,壮心未已”的长叹。周公是周帝国的一个最伟大的创始者,东方的征服可说全是周公的大功。孔子想造成的“东周”,不是那平王以后的“东周”(这个“东周”乃是史家所用名称,当时无用此名的),乃是周公平定四国后造成的东方周帝国。但这个伟大的梦终没有实现的机会,孔子临死时还说:
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
不做周公而仅仅做一个“素王”,是孔子自己不能认为满意的,但“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悬记终于这样不满意的应在他的身上了。
犹太民族亡国后的预言,也曾期望一个民族英雄出来,“做万民的君王和司令”(《以赛亚书》五五章,四节)“使雅各众复兴,使以色列之中得保全的人民能归回,——这还是小事,————还要作外邦人的光,推行我(耶和华)的救恩,直到地的尽头”(同书,四九章,六节)。但到了后来,大卫的子孙里出了一个耶稣,他的聪明仁爱得了民众的推戴,民众认他是古代先知预言的“弥赛亚”,称他为“犹太人的王”。后来他被拘捕了,罗马帝国的兵“给他脱了衣服,穿上一件朱红色袍子,用荆棘编作冠冕,戴在地头上,拿一根苇子放在他右手里;他们跪在他面前,戏弄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阿!’戏弄过了,他们带他出去,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犹太人的王“使雅各众复兴,使以色列归回”的梦想,就这样吹散了。但那个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殉道者,死了又“复活”了:“好像一粒芥菜子,这原是种子里最小的,等到长起来,却比各样菜都大,且成了一株树,天上的飞鸟来宿在他的枝上”:他真成了“外邦人的光,直到地的尽头。”
孔子的故事也很像这样的。殷商民族亡国以后,也曾期望“武丁孙子”里有一个无所不胜的“武王”起来“大囏是承”,“肇域彼四海”。后来这个希望渐渐形成了一个“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悬记,引起了宋襄公复兴殷商的野心。这一次民族复兴的运动失败之后,那个伟大的民族仍旧把他们的希望继续寄托在一个将兴的圣王身上。果然,亡国后的第六世纪里.起来了一个伟大的“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圣人。这一个伟大的人不久就得着了许多人的崇敬,他们认他是他们所期待的圣人;就是和他不同族的鲁国统治阶级里,也有人承认那个圣人将兴的预言要应在这个人身上。和他接近的人,仰望他如同仰望日月一样;相信他若得着机会,他一定能“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他自己也明白人们对他的期望,也以泰山梁木自待,自信“天生德于予”,自许要作文王周公的功业。到他临死时,他还做梦“坐奠于两楹之间”。他抱着“天下其孰能宗予”的遗憾死了,但他死了也“复活”了:“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他打破了殷周文化的藩篱,打通了殷周民族的畛域,把那含有部落性的“儒”抬高了,放大了,重新建立在六百年殷周民族共同生活的新基础之上:他做了那中兴的“儒”的不祧的宗主;他也成了“外邦人的光”,“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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